清朝咸丰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即公元 1853 年 7 月 1 日,南通海门常乐镇一个张姓的平民家庭又添了一个男孩。这个乳名叫作长泰的孩子,长大后名字变了几次,最后自己定名“张謇”。
我踏金鳌海上来
张謇出生于海门,其远祖居住于江南常熟的土竹山。元代末年, 一个叫张建( 字惟贤)的中年人,为躲避战乱,举家跨江而来,在通州金沙场(今南通市通州区)建立家园,成为张氏迁至南通的一世祖。至张謇这一代,已是 16 世。
张家落户海门常乐,与张謇的祖父张朝彦有关。张朝彦因父母早逝,又受族人唆弄,败光了家产,被金沙镇上开瓷器店的吴家收留,当了上门女婿。此后吴家迁居海门厅常乐镇,张朝彦则移居通州西亭。张朝彦命儿子张彭年去常乐镇孝奉吴家老人,在这个当时的新垦区扎下根来。
张彭年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可以说是张家第一个粗通文墨的人,但自幼受家境所限,未能更进一步。张家到了张彭年这一代,亦农亦商,家境已大为改善,可以为下一代读书创造条件了。
张謇在张彭年的五个儿子中排行第四,成名后世人称他为“ 张四先生”。张謇天资聪慧,年方四岁时,父亲开始教他《千字文》,不久他就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张彭年发现这个儿子确实是块读书的料,便下了决心让他走科举之路,为此不惜将辛勤积攒的家业作为投入。在这一点上,张彭年与当代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心态是一样的。
张謇五岁入私塾读书,到 11 岁已经学完儒家经典“ 四书”,开始学习《诗经》。他的第一个老师是邻里的塾师邱畏之,邱先生眼见这位学生不是自己所教得了的,便恳请张彭年另选名师,以免耽误张謇前程。
张彭年花费重金,从老家西亭镇延请了有名的秀才宋蓬山老先生来常乐家中“坐馆”,也就是“一对一”教学。
有一天,一个官差骑马从门前经过,宋先生随口出了个上联: “人骑白马门前去”,张謇不假思索地对了下联:“我踏金鳌海上来”。先生听后为弟子的才思敏捷击掌,张彭年也暗喜,觉得这是儿子今 后金榜题名的预兆。他们没有预料到,张謇以后的科举之路却走得 异常艰难。
值得一提的是,张彭年对于张謇,确实有着“ 学而优则仕”的期待;但如果学业未成,就希望他做一个自食其力并乐善好施的人。张彭年为人仗义,在乡间威信较高,能够起到“一言定曲折”的作用, 用现代话来说,就是群众心目中的“ 老娘舅”。遇到灾荒,张彭年宁可节衣缩食也要接济灾民,他教育孩子,“ 救一人是一人,救一刻是一刻”。父亲的为人处世,张謇一直牢记在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一生行事,这些也成为张謇家风的源头。
“九百九十九”
张謇到 13 岁时,不但能作五七言诗、试帖诗,科举必考的八股文也做得有模有样。但此时老师宋蓬山因故辞馆回家,不久病故。为了让张謇学业不辍,父亲命他去西亭,拜秀才宋紫卿( 宋蓬山的侄子)为师。张謇同时也向举人宋璞斋,即宋蓬山之子学习。
在两位宋先生的严格教导下,张謇学业愈加精进。宋璞斋对张謇的期望很高,他有两句警语被张謇终身铭记:“ 若蹉跎又是一日,肯发愤何须三年。”
同样是这位宋先生,在张謇踏上科举之路初始遇挫时,一句严厉呵斥成为敲打张謇生出发愤逆袭之心的重锤。
同治七年(1868),16 岁的张謇开始进入科举试场。第一步顺利通过如皋县试之后( 为何去如皋考试,下文有分解),在这年四月的通州州试中却成绩欠佳,取在百名之外。那次考试,张謇刚刚认识的通州才子范当世名列第二。
平心而论,初登考场的张謇在州试中的成绩尚差强人意,但宋璞斋对于弟子的表现却极为失望,他当着许多人的面痛斥学生: “ 假如有一千人去考试,要录取九百九十九,唯一不取的那人必定是你!”这话说得很重,但细品下来,老师只有面对考试发挥失常的好学生才会这样苛责,如果真的是千人中的末流,根本没有必要去刺激他。
张謇暗下决心,要用这“ 九百九十九”作为发愤自励的座右铭。他在窗户、帐顶等处,写下“九百九十九”五个大字。他日夜苦读,实在困倦欲睡时,便在枕边系两根短竹,夹住自己的发辫,一翻身就被牵动而醒,立即起身继续用功。
少年张謇每夜读 书“ 必尽油二 盏”,看见那个刺眼的 “ 九百九十九”,往往泪如雨下。夏夜蚊虫袭扰,他将双腿伸放到陶罐中,坚持读书写文章。
经过半年的“魔鬼训练”,张謇对于下一场考试已经做好了准备。当年十月,张謇以第26 名的成绩通过院试,成为一名如皋籍的秀才。
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考中秀才本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这就像张謇之子张孝若在为父亲立传时所说的:“ 向来一个种田人家,看了读书人家,正如看天上神仙,何等光荣,好不羡慕!”
然而,一场“ 冒籍风波”,让张謇和他的家庭一度陷入无边的苦难之中。
冒籍风波
这场所谓的“ 冒籍风波”,是张謇早年一段惨痛的经历,但也让他初尝世事之艰,学会如何从逆境中找到自己的路。
按照当时的科举制度,“ 冷籍不得入试”。“ 冷籍”,就是考生家族里三代以上没有取得过秀才以上功名的。也就是说,像张謇这样出类拔萃的读书人,凭此一条就无法获得科举的“准考证”。
“ 冷籍”子弟要想突破这道门槛一般可找个有功名的生员来作保,但张彭年选了另一条路径来解决张謇的学籍问题,那就是“ 冒充学籍”。也就是找一个有考试资格的家族,冒充其成员报名入试。这种方法看似便捷,其实有着较大的风险,属于舞弊行为,一经查出,考生会被取消成绩,革除功名。
张家当时太急于让张謇出人头地了,经人牵线,与如皋的张驹家族认识,由张謇冒充张驹的孙子,取名“张育才”,以如皋学子的身份走进考场。
两家本来谈好,张謇院试录取,一次性付酬金 200 串钱。谁知道这个张驹在张謇考取秀才后,以“ 冒籍”作为把柄,对张謇一家进行大肆勒索,社会上的一些敲诈团伙也趁火打劫,将这个考生家庭从小康逼至破产。敲诈者认准的是,一个农民家庭有人考中秀才, 就像鲤鱼将要跃出龙门了,为保住这一来之不易的成果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张謇家庭经过一番洗劫,负债达 1000 两白银之多,几乎倾家荡产。更令人屈辱的是,由于张驹诬告,如皋的官吏将要拘押这位“ 不孝之孙”张育才。
19 岁的张謇深夜冒着风雨逃出如皋城。忍无可忍的张氏父子决定,以“ 自我检举”的方式来结束这场噩梦。张謇趁江苏学使彭久余到通州巡视时,呈送信函说明原委,详述了被敲诈的经过,请求革除冒籍秀才,回归原籍。
彭久余初步了解情况后,批示将此事交付通州查复。此前,张謇的遭遇已得到本地有识之士的广泛同情。通州知府孙云锦是一位清廉爱才的官员,他在处理此案的过程中,认准了张謇是难得的人才,察觉出张謇的潜在价值,不但推动了张謇归籍一事的进展,更准备引领这个乡间小伙子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实现其价值。
同治十二年(1873)五月,也就是张謇 21 岁那年,纠缠了张家五年之久的“ 冒籍风波”终于尘埃落定。经礼部批准,张謇的学籍从如皋划归通州,对于他冒籍参加考试的行为不再追究。
多年以后,张謇写下《归籍记》回首这段痛史。“冒籍风波”让他在涉世之初就尝尽了人情冷暖、人心善恶,也帮助他形成了强大的耐挫能力,以后创办事业时正是凭着这股坚韧的劲头多次实现逆境突围。
正如他日后所总结的那样:下走自弱冠至今三十余年中,所受人世轻侮之事,何止千百! 未尝一动色发声,以修报复。惟受人轻侮一次,则努力自克一次,以是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