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不仅是中国近代杰出的企业家，更是卓越的教育家。他在家乡南通创建了370多所学校，涵盖了普通教育、职业教育、特殊教育等各种现代教育，他还在外地创办或与他人合办河海大学等十几所大学。同时，他还建立了二十几个教育研究及促进机构，并亲自担任江苏教育总会会长，有力推动了江苏（包括）上海地区的教育事业。闻名世界的美国教育家、哲学家杜威在考察了南通教育后，曾由衷赞叹：“南通者，教育之源泉，吾尤望其成为世界教育之中心也。”

一、张謇兴办教育的基本动因

张謇为何如此热衷兴办教育，将大量个人及企业所得资金用于办学兴教，甚至发出“家可毁，不可败师范”的誓言，究竟为了什么呢？他兴办教育的动机和原因究竟是什么？经过分析考察，我们不难看出，张謇兴办教育的基本动因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提高全民素质以强国

作为一个杰出的爱国主义者，张謇面对山河破碎、灾难深重的国家境况，他的终身追求，就是使中国强大起来，抗拒列强的侵略和欺侮。也就是，通过强国奋斗报国，实现爱国者的初心。

但如何才能强国呢？张謇深刻认识到，国家是由民众组成的，民众的优劣最终决定了国家的强弱，只有全面提高公民素质（包括文化程度、认知水平、思想素养、道德水准等），才能从根本上使国繁荣富强。而提高全民素质的根本之途就是教育。他精辟地指出，“非人民有知识，必不足以自强。知识之本基于教育。”因而“今求国之强，当先教育”。他认为，“世界今日之竞争”，说到底，是“学问竞争也”，只有教育，才能使国家在学问竞争中胜出。教育可以“开民智、明公理”，使人民既有学问，又有礼教（道德伦理），国家必不会衰败，即使衰败了，也会强盛起来。“有礼教有学问之国，其亡亦必能复兴”。因此，他强调，“今日最亟之教育，即救亡图强之教育也。”“图存救亡，舍教育无由。”由此可知，强国兴邦，是张謇兴办教育的根本目的，也是最大动力。

（二）培养急需人才以兴业

在全面推进中国早期现代化的过程中，张謇深知，无论是国家发展还是南通自治，人才是各项事业的关键性支撑和根本性力量，当时强国兴邦最欠缺、最急需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适用人才。而人才的培养造就，只能依靠以教书育人为基本功能的教育。正因如此，张謇从为南通和国家培育迫切需要的人才出发，不遗余力，快速高效地创办了各种各样的学校，从而既解了当时人才需求的燃眉之急，又为长期的人才队伍积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为了培养南通纺织和农垦两大支柱产业的所需人才，张謇创办了纺织学校和农业学校。他亲任校长的南通纺织专门学校在全国开创性的设立了纺织工程专业，后来又增设了纺织、电工、机械等科目，培养了大量纺织业急需人才，该校被誉为中国纺织人才摇篮。南通甲种农业专科学校是张謇面向农垦事业发展需要而创办的一所正规学校，后升格为农科大学，设棉作、畜牧、农垦与农业经济四系，是现在扬州大学的前身。张謇为适应南通经济社会发展多方面适用人才需求，还创办了河海工程专门学校、商业学校、银行专修科、女工传习所、伶工学社等多所专业学校。本着教师是培养人才的人才、师范学校是“教育之母”和“兴学之本”的认知，张謇在1903年就创办了中国第一所民办师范——通州师范学校，并接连创办了通州女子师范、盲哑师范、甲种师范讲习所、乙种小学讲习所等一系列师范学校，为各类学校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师资力量。

（三）筑牢文明支柱以固本

张謇的社会理想，是建设一个经济发达、文化繁荣、社会和谐、政治清明的“新新世界”，即能与世界文明发达国家比肩并立的“文明村落”。在这个“文明村落”的构建中，实业、教育、慈善是不可或缺的三大支柱。“自治之本，在实业、教育；而弥缝其不及者，唯赖慈善。”实业提供物质基础，教育优化人力资源，慈善保障社会公平。而在三者“迭相为用”互为支撑的过程中，实业与慈善均要靠人力资源提供基础性力量，因而教育是根本性支撑。“以为举事必先智，启民智必由教育；而教育非空言所能达，乃先实业；实业、教育既相资有成，乃及慈善，乃及公益。”他认为，“教育者，一切政治、法律、实业、文学之母。”实际上也就是说，教育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催生者，教育不仅可以为两个文明建设培养所需人才，还可以从整体上提高国民素质，从而促进社会文明程度提升。

他通过分析比较世界文明国家的发展历史，得出结论：“窃维东西各邦，其开化后于我国，而今以来，政举事理，且骎骎为文明之先导矣。撢考其故，实本于教育之普及，学校之勃兴。”他特别赞赏日本和德国通过普及教育提升国民素质，从而使国家快速崛起和复兴。日本自明治维新后，“三四十年之间，有小国而跻身于强大矣，其根本在先致力于农工商，必农工商奋兴而后教育能普及，教育普及而后民知爱国。”德国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败，但因长期教育根基好，文明素养高，“而人民对于所受苦痛及战胜国之压迫，咸以分所应受，绝不闻有怨天尤人者，盖受俾氏（俾斯麦）良好教育之所赐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对教育和文明的认识，张謇才会以最大的热情和智慧，以最多的精力和财力去兴教助学。

二、张謇职业教育思想主要特点

职业教育是整个现代教育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张謇的职业教育思想是在其整体的教育思想支配和引领下，所形成的职业教育专门性的教育思想，既与他的整体教育思想相吻合、相呼应，又具有自身特有的内涵和表现。概括起来说，张謇的职业教育思想呈现出以下几方面的主要特点：

（一）以国计民生为依归

如同为了强国兴邦而兴办教育，张謇认为，职业教育一方面可以直接为实业培养所需要的实用人才，一方面可以为民众谋生就业提供途径，因而与国计民生最为关联。因此，必须以国计民生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优先发展职业教育。他明确指出，“各种实业学堂得以次第设立，实于国民生计有大关系。”“窃维环球大通，皆以经营国民生计为强国之根本。要其根本之根本在教育。”正因如此，张謇开办的各种各样的职业学校，几乎涉及到经济社会发展的各行各业，均与国计民生相关。

以女子职业教育为例来说，张謇热衷此道，就是出于解决弱势群体妇女的生计考虑。他说，“鄙人之农工业与学，谋吾南通一般妇女之生计，既有纺织，复有火柴，足容数千人矣。……绣工则少数女子习之，亦必衣食，足以自赡之家，不能及穷檐茅屋，是以设蚕桑讲习所于南山闸桥，又拟设发网传习所于军山粤之圩，诚欲使妇女习勤于农之外、兼事工以广生计也。”

（二）以培养适用（实用）人才为导向

张謇最初创办职业学校，是直接为自己所创办的农工商实业培养急需的实用人才，后来又根据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各方面需要，培养各种适用人才，最后又针对国家建设所缺所需，培养全国性专业人才。他的这种“实用主义”办学思想和实践，既为中国早期现代化（特别是工业现代化）卓有成效地培养了大量实用人才，又为中国早期现代职业教育探索了新路，奠定了根基。

张謇认为教育与实业应“迭相为用”。实业对教育的“用”，主要表现是为教育提供物质保障和实践平台；教育对实业的“用”，主要表现为对实业提供人才支撑、科技动力和文化引领。因此，张謇主张，教育与实业应形影相随、水乳交融，“实业之所至，即教育之所至”。于是，产教融合，以产促教、以教促产，“产教一体”等现代职业教育模式，便应运而生，至今仍是职业教育的基本方向。

由此出发，张謇主张职业教育应“全为应用计设”，“学必期于用，用必适于地”。这种教学着眼于应用、应用适应当地情况和服务地方发展需要的以“实用”为导向的办学原则，不仅使张謇当时的办学理念和实践走在全国前列，而且引领了后来职业教育“服务地方经济、对接产业需求”的发展方向，以致成为当下“产教融合”、“校企合作”的逻辑起点。

（三）以知行并进为准则

本着为经济社会发展培养实用人才的指导思想，张謇在设计职业教育的具体办学模式时，特别注重教学与实践相结合、育人与用人相结合、益智与笃行相结合。他主张“知行并进”和“学做合一”，要求学生通过大量实习掌握实用技能。纺织学校规定，学生一入校即有实习课，并定期去大生纱厂参加生产实践。他所创办的职业学校均配备完善的实业场所，如女工传习所设刺绣工坊，纺织专门学校设绣工实习场等。他兴建实习工厂、农场，乃至博物苑、气象台，为学生开展实验、实训和实习考察活动提供优越的条件。他强调，“专门教育，以实践为主要。”

中国近代职业教育的开拓先驱黄炎培（中华职教社创始人）在1917年考察南通农校植棉试验时记录道：“是校植棉试验分两种，一为普通试作地，一为学生担当地，而别于校外自设农场，教师、学生每人各占地五分或一亩。”这种实践教学模式为后来的“工学结合”、“实训导向”的职教人才培养方式提供了开创性的实验。当前职业教育的“现代学徒制”、“顶岗实习制”等，均发端于这一实验。他根据地方产业需求设置课程，如纺织专业开设染色、机织、针织等课程，农业专业开设良种推广、科学植棉等课程，并让学生在“做中学、学中做”，真正做到“知行并进”和“学以致用”。张謇明确指出，“良知之学，重在知行并进。居今之世，舍知行并进，尚安有所谓学务哉？”他谆谆告诫职校学生：“诸生在校数年，科学知识，日新月异，然此为书籍上之研究，至实地作业，又重经验。”

（四）以思想道德为根基

张謇是注重道德修养和人文情怀的一代大儒，他认为，职业学校的教学安排和课程设置，虽然以传授知识和培训技能为主，但表面上看占用教学时间并不多的思想道德教育，却都是职业教育的根基和灵魂。他再三强调，思想道德水平决定了学校和学生的高下优劣，学生走上社会后能否成才，能否成功，关键取决于道德修养和意志品质。

1911年6月，张謇应邀去北京商业学校（全国著名的职业学校）对毕业生演讲。作为已功成名就的全国知名的企业家，校方和学生非常希望张謇能讲一讲如何经商、如何经营管理企业，可是张謇却撇开这些不谈，大谈特谈如何树德、如何立志、如何担责。张謇在演讲中首先强调道德的重要性，他告诫学生：“商业无道德，则社会不能信用，虽有知识、技能，无所用之。故知识、技能与道德相辅，必技能、知识、道德三者全，而后商人之资格具。”在他看来，商业道德是“道”，比作为“术”的商业技能更为重要，更起决定作用，是企业家安身立命之本。“勤勉节俭任劳耐苦诸美德，为成功之不二法门。”

同时，张謇特别注重意志品行的培养。他在演讲中，以自身艰苦创业的经历和文盲武训通过乞讨办义学的事例，阐明了“强毅力行”方能成就事业的道理。他强调，“人患无志，患不能以强毅之力行其志耳！”“果能以强毅之力行其志，无论成就大小，断不能毫无所成。”他要求学生，一要树立为国为民的远大志向，二要在践行志向的过程中吃苦耐劳，坚韧不拔。张謇为自己创办的多所职校的题词，如“坚苦自立，忠实不欺”“勤苦敦朴”“苦志以求立，广学以求通”，均体现了这种精神。

由于张謇充分认识到德育的重要性，因而他在职业教育中全面构建了思想道德教育的培育体系。一是确立“德行为重，而艺次之”的教育方针。二是将课程教学、校风校训与日常管理结合，形成“课堂传授——环境熏陶——制度约束”的德育模式。三是根据不同的职业特性，设定具体的道德教育内容，有的方矢。四是重视实践养成推动道德认知向道德行为转化，如要求学生打扫校园，参加生产劳动，参与社会公益活动，成立学生自治社团等。五是注重教师“为人师表”的道德引领，以身作则传递“德高为师”的职业操守，强调“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人之敬学。”

（五）以发达国家为参照

张謇是一位具有宏阔的国际视野和世界眼光的现代化先驱人物，他兴办各项现代事业均参照借鉴国际上发达国家的经验和方式，兴办现代职业教育也是如此。现代职业教育是伴随工业现代化而产生、成长的，经济发达国家的职业教育起步早、发展快，理所当然成为张謇仿效的重点。张謇本着“师其意、撷其长”和“量力所能，审时所当”的原则，广泛学习借鉴西方发达国家职业教育的办学理念和实践，结合本土实际从制度和技术层面构建中国现代职教模式。比如，坚持“实业所至，即教育所至”，以“实业——教育”双轮驱动为抓手，围绕产业办学校、围绕岗位设课程，建设与现代产业同频共振的现代职业教育体系。他参照发达国家的做法，构建分层分类的人才培养结构，提升人才培养的针对性与梯度化，并推行产学一体与实习实训常态化；课程目标紧扣区域产业与岗位需求，突出实践应用与地方适配，形成“课程——实习——就业”闭环；课程体系注重“理实并重”，专业课占比高、实验比重大，体现“知行并进”；倡导师资的专业化和国际化，通过外聘教员、出访交流、引进外教，培养师资，引入国际前沿教学内容与管理方法。

张謇对发达国家的后起之秀、且与中国地缘文缘相近的日本，尤为看重。他在1903年对日本进行了为期70天的考察访问，访日期间，他着重对日本教育，特别是职业教育进行了考察。他共参观访问了35所学校，其中职业学校“近十所”，包括中之岛高等工业学校、京都染织学校、静冈商校、北海道农学校等。他访问日本回国后，立即“起而行之”，一面完善刚创立的通州师范，聘请了日籍教师和管理人员，一面兴办了纺织、农、医、商、女工、伶工等多类型职业学校，构成纵横贯通的职业培养体系。许多职校和传习所的教学和管理，基本以日本为蓝本。

2025年8月，笔者曾与一批专家、企业家沿着张謇当年访日的路线，开展了一次研学活动。其中，重点了解了张謇对日本教育特别是职业教育的考察情况。我们还专门参观了东京工业大学，它的前身是日本高等工业学校及东京职工学校，其创办者是号称日本“实业教育之父”的手岛精一。当年张謇与手岛精一就兴办职业教育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两人相谈甚欢，张謇深受启发。手岛精一在《实业教育论》、《女子教育论》等专著中表达的“手脑并用”、“服务于社会”、“做与学合一”、“教育与产业相结合”等理念，深刻而持久地影响了张謇兴办职业教育的思想和实践。

三、张謇职教思想对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启示

当前，中国正处在从“制造大国”向“制造强国”转型的关键期，职业教育被赋予“培养高素质技术技能人才、支撑产业升级”的核心使命。张謇的职教思想虽诞生于百年前，但其核心理念与现代职教改革方向高度契合，对当代仍有重要启示：

（一）“坚持“产教融合、校企合作”的办学路径

张謇“实业与教育迭相为用”的思想，本质上是产教融合的早期源泉。现代职业教育需进一步深化这一模式：一方面，职业院校应主动对接区域主导产业（如新能源、智能制造、数字经济等），动态调整专业设置，避免“闭门造车”；另一方面，鼓励企业深度参与人才培养全过程——从课程开发、实训基地建设到“双师型”教师培养，形成“校企命运共同体”。可借鉴张謇“企业办校”“校办企业”的经验，支持龙头企业与职业院校共建产业学院，或通过“订单班”“现代学徒制”实现精准育人。

（二）强化“德技并修、服务民生”的价值导向

张謇强调“道德优美，学术纯粹”，提醒我们职业教育不能只关注技能提升，更要注重学生职业精神与社会责任感的培养。现代职教应加强“课程思政”建设，将工匠精神、劳模精神、诚信意识融入专业教学；同时，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通过发展面向农村的涉农职业教育（如张謇的农业学校）、面向弱势群体的特殊职业教育（如盲哑学校），助力乡村振兴、共同富裕等国家战略。

（三）推动“地方适配、特色发展”的职教布局

张謇根据南通的产业基础（纺织、垦牧、水利）定制专业，体现了“因地制宜”的智慧。当前，我国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各地产业结构差异显著，职业教育应避免“千校一面”，而是立足地方需求，打造“一校一品”“一地一特”的发展模式。例如，东部地区可重点发展高端装备制造、数字经济相关专业，中西部地区可聚焦现代农业、文化旅游等特色产业，通过职业教育为地方经济“造血”。

（四）构建“纵向贯通、横向融通”的职教体系

张謇构建了从师范教育到专科教育、从普通职校到实业学堂的完整体系，为现代职教体系的完善提供了参考。当前，需进一步打通“中职—高职—本科—研究生”的学历上升通道（如通过职教高考制度），同时推动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继续教育相互融通（如学分互认、技能认证），让技术技能人才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改变“职业教育是低层次教育”的社会偏见。

（五）有针对性的解决实际问题

张謇是一位务实的教育家，他在兴办职业教育的过程中，一切从实际出发，有针对性的解决制约其发展的实际问题，使职教在不断解决问题中发展壮大。当下，应针对职教在发展过程中存在的不足和问题，着重采取四个方面的举措：一是职业院校要以本地区重点和优势产业为依托，着力建设优势学科与特色专业，实现学校办学与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融合互促。二是深入推进校企合作，鼓励职业院校与企业在实践教学方案设计与实施、指导教师配备、协同管理等方面密切配合，促进教学与生产的深度融合。三是多方参与、整合资源，大力促进职业教育集约发展。坚持政府统筹、部门合作，整合教育系统的职业院校、人社系统的技工院校，以及其他系统所属的职业教育和培训机构，打破部门界限和学校类型界限，探索统一学籍管理、办学标准、专业建设标准，避免多头管理、重复建设，实现政策贯通和资源共享，实现人、财、物的优化配置。四是完善教育行政部门主导、行业主管部门配合、职业院校主体、行业企业参与的职教管理体系体制。要逐步扩大职业院校在专业设置、招生方式、招生规模、学籍管理、课程开发、教师聘用及经费使用、工资分配等方面的自主权，探索各种适应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企业和学校发展的办学模式，更好地促进地方、学校、企业同步健康发展。